黃昏,澄紅的太陽開始想家了,辛勤一日的農人們回到屋裡休息,炊煙裊裊昇起,倦鳥乘此歸巢。電線桿上的麻雀捨不得走,在跟隨著農人勞動之後,依依不捨地和稻草人說再見。
阿旺從學校回來後就緊接著跑到豬圈餵豬。阿爸千叮嚀萬囑咐,要他在晚飯前做好餵豬的動作,這樣才好趕得及阿母從農田回來煮飯的時間,銜接得剛好,一分不差,這才是莊稼人生活的樣子。
阿旺一邊舀菜料倒下豬槽,一邊想著:今天楊老師要他問阿爸可不可以補習,問這個幹麻呢?家裡窮得連豬都快養不起了,看這些豬隻,瘦得像老鼠,根本不是豬該有的樣子。自己是想唸書的,可是肚子也不能不顧啊!唉,要是阿爸爭氣一點就好了。
「阿旺!」渾厚的男音拔高,震得阿旺抖掉瓢裡的菜料。是阿爸在叫了,得趕緊過去,不然阿爸又要不高興了。阿旺匆匆放下瓢子,急急忙忙趕進屋裡,跑到阿爸面前。
「阿爸,恁叫我?」阿旺怯怯地看著在桌邊喝酒的阿爸。紅標米酒在屋內昏黃的燈光照映下拉成了一根長長的棒子,瓶蓋尖銳的角蓋住了桌上斑駁的刻痕,阿爸一隻手拿著杯子跨越了桌角,另外一隻手,握拳直立在腳上。
「甭係叫誰?我擱有別的孝生?」阿爸的怒氣來的莫名,阿旺不懂發生了什麼事情。突然,拳頭展開成了巴掌就這麼往阿旺頭上招呼。
「再去買一瓶米酒來!」阿爸醉醺醺地嚷嚷著,阿旺臉上遲疑著,卻沒有任何動靜。
「毋,係叫不聽喔?」阿爸抬起頭來看著阿旺,迷濛的眼映照不出燈光。
「阿爸,我沒錢。」阿旺鼓起勇氣說著。不能再買了,街角雜貨店的福伯已經不願意再讓他們賒帳了,阿母早上幫人耕種,晚上洗衣服,掙的錢根本不夠家裡開銷,阿旺心疼阿母的付出,也不願意阿爸繼續揮霍阿母的血汗錢。
「毋啊,恁今嘛係看我無?我會賺錢喔,等我會賺錢的那天,恁母仔子就不要來找我討!」阿旺聽著阿爸說那一千零一句,從原本希冀阿爸改變到現在已經全然放棄,阿旺知道,就算阿爸有天發達了,那個金黃色的世界裡也不會有他跟阿母。阿旺不知道阿母怎麼忍耐的,就連阿旺自己,都快要逃離這一切,逃離這個令他生厭的阿爸。
阿旺看著阿爸一陣子,趁著他又要發火前邁開腳步往屋外去。他要去找阿母,阿旺想告訴阿母,他要補習,要念好書,帶阿母離開這個鬼地方,離開那個不像丈夫的丈夫。阿旺越想越心急,腳步也越跨越大,最後,他在小路上奔跑了起來,一滴滴晶瑩飛灑在昏黑的路邊。
阿旺跑到街角前,遠處,他看見阿母對著福伯哈腰鞠躬。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,但是阿旺知道,一定是令阿母難堪的事情。阿旺猶疑著要不要走上前去去,就在這個時候,阿母頻頻向福伯點頭,走進了福伯家。
阿旺不明白阿母為什麼會走進福伯家。他走上前去覷著窗內,阿母背對著阿旺,拿起福伯家裡一盤盤的剩菜剩飯,倒向胸前。接著,福伯居然趨向前,一口一口的吃掉阿母身上的飯菜,吃掉,剝掉,直到阿母身上什麼也不剩。
阿旺震驚地靠在牆角,雙腳動也不能動。他顫抖著身軀,無法相信在他心中聖潔的阿母,刻苦耐勞的阿母,居然是用這樣令他無法承受的方式撫養他長大。他無法克制地嗚咽了起來。
蟲鳴,蛙叫。雙手蓋住的嗚咽雖然小聲卻不斷,和著路旁的天籟,阿旺卻希望自己無法聽見。阿旺在牆後等著阿母,他想要阿母給他一個解釋,好讓他心中那沉澱澱的石頭消失。
終於,阿母從福伯的家中走出。
阿旺愣愣地看著阿母梳理著自己的頭髮,拉直身上的布衣,抓緊懷中的布包
,他突然發現,自己怎麼樣也走不向前。
「阿……」阿旺訝著自己只能發出這單音,他怕阿母越走越遠,越是心急想大聲叫,喉嚨就越是緊扼。
到底是母子連心,阿母轉頭過來看見了阿旺。疲倦的臉上帶著笑,她向阿旺招了招手。
「旺仔,來啊,阮買了肉給恁加菜,咱作夥回家。」阿母臉上的笑還是一樣溫柔,阿旺卻看得汗淚涔涔。
阿旺趨步上前,每一步都像下了一個新決定。越想越篤定,阿旺跑向阿母,抓著她的手,奔跑。
「阿旺啊,慢一點啦」阿母在後面吃力的跟著,一邊更抱緊身上的食物。
「阿母,我帶你回家,回到只有咱的家。」阿旺邊跑邊哭,手更是緊緊的抓住母親。他不要唸書了,他決定明天就去做工,明天就搬離那個生活14年的紅瓦厝,帶著母親一起,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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